出品 | 虎嗅后生文化组

作家 | 木子童

剪辑、制图丨渣渣郡

一票难求。

在刚刚阻隔的海南岛海外电影节上，《黑箱日志》无疑是最热点的记录片之一。

为了看到它，我不得不烧毁更多展映影片，从三亚乘坐 2 个小时高铁赶去海口，攫取只剩边角的寥寥几个座位。

好在片子值得，莫得稀奇催泪的桥段，以至刻意诙谐，全场不雅众却哭作一派，半途几度掌声雷动。

在一年行将甘休之际，不错坦然地说，这等于本年最佳看的女性宗旨记录片。

一切始于一次无耻的性侵。

2015 年，刚刚踏入新闻行业的实习记者伊藤诗织被山口敬之迷奸。

在身下的剧痛中醒来时，她发现那位时任 TBS 驻华盛顿分局局长、志广才疏的日本著名电视记者正在她的身体上致力转动，他说："你及格了。"

——这一天，伊藤面见山口，蓝本是想磋议邮件中提到的 TBS 求职事宜。

但几杯酒落肚，酒量颇佳的她就失去了相识。

5 天后，伊藤诗织遴聘报警，警方几番推脱，终于在伊藤提交实足凭据后受理。

有关词就在差人埋伏在机场准备逮捕山口时，一通上峰电话打来，逮捕行动叫停。

几天后，安倍晋三列传《总理》出书，作家恰是安倍的亲密友东说念主山口敬之。

翌年夏天，日本检方以凭据不及为由，决定不合山口拿起刑事诉讼。

处理该事件的走访员被调离，不同走访员和考查数次暗里劝告伊藤：别告了，赢不了。

2017 年，别无他法的伊藤决定把一切公之世人，同期肯求检方复议取销该案的决定。

"我认为我照旧试过了一切我能走过的路，公之世人是我终末的遴聘。"

这一天，记者会上不休歇的闪光灯下，她成为日本第一个主动向公众公开形貌的性侵受害女性。

她说："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人人，强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对今后的东说念主生会产生多么纰谬的影响。"

有关词即便把私务变为公务，在公论压力的监督下，伊藤也没能赢。最终检方决定防守办法，不予告状。

因为伊藤遥远无法回忆起失去相识时，在酒店中发生的具体情形，也错过了第一时辰报警留证的窗口期，她莫得足以定罪的决定性凭据。

与此同期，针对伊藤的坏心澎湃而来：东说念主们称她素性落拓、自作自受，因为在记者会上，她的衬衣少扣了一枚纽扣。

吊问与死字威胁相继而至，楼下以至启动出现追踪车辆，她不得不离开我方的公寓，到一又友家暂住。

最令东说念主酸心的是，这些仇恨信件中，许多来自同性别的女性。她们训斥伊藤不知检点，"我方也有背负"，把这么的丑事到处宣扬，丢尽了日本和女东说念主的脸。

当第一位把性侵拿上大众议题台面的女东说念主出现，东说念主们智力切实地嗅觉到，在日本，这是多么越轨的举止——就连承认寝兵论这件事自身就照旧是十足可耻的。

得知检方决定的那一天，伊藤给母亲打去电话，在母亲看不见的这头，强撑出一抹浅笑：

"姆妈，他们决定不告状。"

"什么？真的不甘心啊。"

听到电话那头母亲惊愕的回复，一直强忍的泪水簌簌滑落。

检方不予告状，意味着事件不再能看成刑事案件处分。伊藤只剩下一条路：民事诉讼。

民事诉讼不需要刑事诉讼中严苛的铁证，刑事诉讼要投降"疑罪从无"原则。而在民法中，原告只消能在"往往东说念主不会质疑的范围内证明了事实"，法官就不错认定该事实发生。

许多新凭据在上诉的几年中遗址般地出现。伊藤找到当晚搭载二东说念主的出租车司机、迎接二东说念主的酒店门童、酒店监控，证据抵达事发酒店途中，山口存在免强行动。

有可能赢，而这一次，她真的赢了。

2019 年 12 月 18 日，漫长的审理后，法院宣判，伊藤诗织胜诉。

那一天，法院外、东说念主群中，伊藤诗织举起"胜诉"条幅的像片成为当年最经典的影像。

她的眼睛闲散而亮堂，小小的面颊藏在慈祥雄厚的格子领巾中，从 26 岁到 30 岁，她用芳华最好意思好的四年换来一个迟来的刚正。

因为这四年遥远不渝的勇敢斗争，伊藤诗织获取"斗士"的好意思誉，在日本提及女性宗旨代表东说念主物，除了上野千鹤子，就要数这位。

由于和海外上爱泼斯坦事件的一连通同锁反映简直发生在归拢技能，她的行动也被视为归拢场通顺在日本的蔓延，无数海外报说念复诵着她的战绩。

有关词在这些越来越加传说的、饱读动东说念主心的报说念中，遥远短少标语除外的一角：

看成一个东说念主，而非一个天生的女斗士，伊藤诗织是否曾经无力，是否还在过着往往东说念主的糊口？

《黑箱日志》，补上的恰是这块至关弥留的东说念主性碎屑。

《黑箱日志》真实是太越过了，此前莫得，而后寰球上可能也很难再有这么一部记录片。

它的导演和事件主角是归拢个东说念主，而这个东说念主，偶合是又名记者。

它不是第一部对于此事的记录片，BBC 早在 2018 年就拍摄过《日本之耻》，直指事件背后日本司法国法的系统性问题。

但它是第一部由受害东说念主伊藤诗织亲身导演的记录片，贵府也由伊藤亲手收罗，出于记者的作事本能，从事件开头，她就刻意辘集了多数灌音、摄像素材。

于是咱们得以看到一部完全由昔时真实贵府所组成的"视频日志"，既有导演的局外人客不雅视角，也有亲历者的第一者主不雅视角，它的镜头拉得是如斯抵近，以至于那些干巴巴的事件都施伸开了充沛的戏剧感。

女战士也不老是一把锋锐的剑，镜头前的矍铄背后，是不为东说念主知的崩溃陡然。

"我皆备不会自裁的。"

决定把事件公之世人时，伊藤诗织曾录下一段视频。视频中她强调，我方皆备不会自裁，如果她死于任何看似自裁的神色，那么请坐窝报警。

彼时她无比笃信，无论翌日如何，她都将矍铄濒临。

但几年后，伊藤自裁了。在留住的视频遗书中，她哭着向父母说念歉，对不起再也撑不下去。

持久的压力和压抑导致伊藤诗织精神堕入抑郁，所幸被实时发现救回。

斗争的代价，远远不仅仅濒临显贵的威胁，毋宁说，那是系数代价中最不痛的少量。

因为咱们会明确的知说念，伤害来自敌东说念主，濒临敌东说念主，当然有使不尽的勇气。

有关词更多的伤害，可能并非来自敌东说念主。

履行上，当伊藤决定公开事件时，第一个站出来阻碍的既不是差人也不是说客，而是最亲密的家东说念主。

妹妹挂牵，姐姐遴聘露面会招致吊问与曲折，她说说念："姐姐，我不但愿你公之世人。"

在《黑箱日志》中，伊藤诗织遴聘请这句话看周密片的开头，布景画面，是一条漫长无穷的玄色刎颈之交。

妹妹、爸爸，敦厚分内的家东说念主但愿伊藤就像千千万日本女东说念主相同，忍一时碧波浩淼。

可她不甘心："我以为，这么不合，因为我并莫得作念错什么。"

于是，第一场斗争等于对家东说念主意愿的顽抗。伊藤大意预感到了事情的后续发展，大意莫得，记者会后，闻风而来的各路小报把伊藤家走访了个底儿掉，妹妹弟弟的像片都被公布在了互联网上。

在斗争的路上，有太多可能伤害友善之东说念主的两难境地。

走访员 A，事件前期至关弥留的"泄密东说念主"，他在被调离现场后，向伊藤裸露，在机场针对山口的持捕行动是被临时叫停的。

他所裸露的信息匡助伊藤窥看到了黑箱中齿轮搅拌的一角。但如果伊藤在诉讼、报说念和出书物中援用他的信息，却很可能导致他在责任系统中被霸凌和排挤。

究竟是用，照旧无谓，此时成了全部说念德难题。

幸运的是，最终证东说念主们简直都主动容许为伊藤作证，但在《黑箱日志》中咱们能看出，伊藤也作念好了为了夺取奏凯，顽抗这些一又友的准备。

她不测也无瑕去作念一位皆备纯白的正义战神，当需要冷情决断时，"记者"的作事天性将会占据优势。

正如在《黑箱日志》中未取得容许而私自使用酒店监控和讼师言语，她的时任讼师西广阳子曾坚决反对，指出这种作念法将导致日后的受害东说念主更难获取酒店监控，但她决定依然桑梓。

偶而，友善之东说念主的气派也羼杂说不清说念不解的暧昧。

容许为伊藤作证确当晚，走访员 A 趁着酒意在电话中对伊藤说，如果为此丢了责任，伊藤最佳"嫁给他"。

莫得东说念主知说念，这打趣的醉话下有几分真心。但电话另一端，伊藤蓝本沸腾谢忱的豪情骤然凝固，肢体无措地僵硬起来。

即使是正义的伙伴，也可能如斯骄气地冒犯，善恶交汇，这等于现实寰球中最真实的无极。

大意是收获于从小有主见—— 9 岁启动当模特获利，高中我方聚合、私费赶赴好意思国留学，打工赚取膏火，实习中赶赴各危急地区进行采访——伊藤诗织在磨东说念主的漫长诉讼后，依然照旧一位活东说念主。

她依旧爱笑，在事情施展得手时跳起雨中曲的俏皮舞步，晚上和一又友共享低价的盒装白葡萄酒。

以至抽空作念了几部记录片：《老年公寓清洁队》《女性割礼》。

以至于据日媒报说念，山口敬之暗里牢骚，光看伊藤诗织的精神景色，也不会信服她是被强暴过的东说念主："被强暴过的东说念主哪能有那样的笑脸？"

太多日本东说念主无法潜入，为何伊藤诗织不感到玷污、不钗横鬓乱、不以泪洗面，少量都不像一个传统苦主。

其实谜底很通俗，因为她是一位 " 讲英语的日本女东说念主 "。

在和共事聊起日本时，咱们往往生起一个猜疑：为什么日本能生长出上野千鹤子，却莫得什么像样的女性通顺？

它同期领有东亚最机敏的女性宗旨表面，和东亚最温驯的女东说念主。

直到看到《黑箱日志》，我才启动潜入，因为日本短少"讲英语的日本女东说念主"。

强奸案报案率之低，大意是日本和其他先进国度最大的差距之一。

在伊藤事件发生技能，2016 年，根据日本政府统计数据，日本警方收到 989 起强奸案报案，也等于每 10 万名女性中有 1.5 起强奸案，而同期期的好意思国，每 10 万名女性中会发现 41 起强奸案。

这虽然不是因为日本民俗敦厚，东说念主皆圣贤，而是日本女性遇到性侵后很少向警方报案。

为如何此？

伊藤诗织的资历活泼地解释了原因：

遇到侵害后，她开头拨通东京郊区一家强暴危机中心的电话，征询该如那儿理。有关词对方示意，不成在电话中提供任何建议，除非她亲身前来面谈。

彼时在强暴中收到弘远伤害的伊藤连下床都很贫困，于是没能在危机中心得到建议。

5 天后，当她终于攒足力气来到警局报案，发现警方根底莫得对应的女性考查。

在她的利弊条件下，又名女性考查听她阐发了几个小时，终末对不起地示意，我方仅仅临时被调来的交通部门职员，真想处分问题，照旧得和男考查谈。

更令日本女性闻之色变的，是使用"走访假东说念主"的违章走访神色。在 3 名男性考查的围不雅和拍照下，伊藤不得不躺在一张蓝色的垫子上，任由考查把真东说念主等比的千里重假东说念主放在身上，摆弄成多样姿势，并持续征询：那时是这么吗？照旧那样？

玷污、惶恐、无力，这么的违章现场复现神色如同恐怖的二次伤害。

不报警，就无法获取收罗体液等凭据所需的用具套装，而报警，就要承受如斯毫无庄严的走访取证。

许多女性就在游移中错失了取证的黄金时辰，从而使得定罪愈加粗重。

内阁办公室一项走访夸耀，日本只好 4% 的性违章受害东说念主曾向警方报案。

即便奏凯报案，奏凯取证，性价比也很低。

因为在 2017 年前的日本，对于性违章的法律，使用的照旧 110 年前的界说。

性违章的发生频繁到，即使是女性也往往不妥回事。

根据这份贪污的法律，莫稳妥代法律中最要道的"容许"身分，非论女性是否明确示意不容许，平凡只好在违章嫌疑东说念主有暴力和要挟行动的情况下才会讲求其背负，况且如果受害东说念主饮酒，那么警方则不饱读励报案。

2017 年，东京和横滨的多名大学生，就因受害东说念主醉酒而免于轮奸指控，获取无罪开释。

据统计，那时有率先越过之一性违章者获刑后不错获取缓刑，性违章的最低量刑比盗窃罪还低。

伊藤诗织胜诉后，山口敬之只需要支付不及 16 万东说念主民币的抵偿金。

裁判后，他依旧过着受东说念主尊敬的优渥糊口，进入电视节目、营业显贵，活着东说念主辅助下牢骚醉酒的女东说念主最是惹东说念主生厌。

他的密友安倍晋三遇刺身一火，照旧他起初在采集上发布的里面音信。

比较于其他方面，日本东说念主对于性侵害的贯通经过，真实通俗到令东说念主心惊。

全寰球答复强奸率最高的国度，其实是瑞典，每 10 万东说念主答复件数高达 85.59 起。

因为瑞典法律判定性侵害的法律门槛更低，即严格的自觉原则"积极容许权"，只消受害东说念主在性行动前莫得明确容许，即可控告对方强奸。

而对于日本东说念主来说，潜入"不等于不"，似乎自然就有全部弘远的门槛。

在系数色情作品中，"不"简直是"欲拒还迎"的代名词，"雅蠛蝶"俨然照旧是一种情性。

是以当女性用日语说出断绝的时候，许多男性会径直潜入为"容许"，从而愈加为所欲为。

就连受过高级讲明的年青学生也不成免俗。一项大学课堂的就地走访发现，日本大学生中，有 40% 认为醉酒等于性容许，曾经接吻更是明确的性容许信号。

有关词履行上，在更多国度，即使是一张床上的配偶，在太太明确抒发不容许后，丈夫如果依旧强制性交，那么也构授室内强奸。

当在酒店醒来发现山口敬之正在施暴时，伊藤诗织开头惊险失措地用日语条件住手。

有关词她发现，"当我用日语说交付请停驻时，他反而更受用了"。

于是她改用英语扬声恶骂：" fuck off！what the fuck are you doing？（滚蛋！你他妈在干嘛？）"

曾经，伊藤诗织为日语中莫得污秽的骂东说念主词汇而感到自重，而这一刻，她无比庆幸我方是一个会讲英语的日本女东说念主。

这亦然伊藤诗织之是以成为伊藤诗织的原因：她的念念维中，有一半串流着迥异于日本的价值不雅。

她也许未尝拜读过上野千鹤子，不晓得男权社会是如何结构性压迫女性，但她清醒知说念，受到未经容许的性侵等于强奸，被强奸就该诉诸法律，法律就该赐与正确的刑事背负。

莫得日本式的臆测，不会因为短促裸露"被污染"而遴聘庇荫太平，她以一种英语式的飞扬跋扈，打开了隐私日本 110 多年的黑箱。

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带来了若干阳光。

2017 年，受伊藤诗织案影响，日本 110 年来初次修改了性违章法。

该次修改扩大了强奸的界说，将肛 · 交和口 · 缴纳入范围，并将男性列为潜在受害者，延长了最低刑期。

2023 年，法律进一步改造，将"强制性交等罪"修改为"不容许性交罪"。

明确礼貌，只消一方显表露不容许的倾向、抒发出不容许的意愿，或者处于难以抒发是否容许的景色下，那么此时发生的性交行动都组成犯违章罪。

这一次，日本终于在性违章法上已毕了与海外接轨。

这是竹帛与标语除外的，另一种女性宗旨。

愈加强悍，愈加矍铄，野草般涨满生命力。

事件发生于今整整 9 年，它的余波依然在影响着 35 岁的伊藤诗织，但这一次，她想信得过的与昔时作念个告别。

《黑箱日志》本年照旧在全球 50 多个电影节放映，并将在西洋多地院线公映。

映后换取，东说念主们总爱向伊藤诗织冷漠一个问题："下一步你狡计作念什么？"

伊藤在《纽约 · 时报》的一次采访中示意，她烦透了这个问题：

"下一步‘你’狡计作念什么呢？"

她反问说念。

"你看过了（我的影片）欧洲杯投注入口，咫尺它在你的手里，我已尽我所能，轮到你来作念决定了。"